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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久以來,我一直想為父母立傳。
一個在四川成都高中畢業的富家長子,因著戰爭被國民黨拉伕,不敢說驍勇善戰,至少在逃難的時候幸運地活著來到台灣,還當上了上尉連長。
228時候,由於這位連長管教嚴格,動手打阿兵哥,於是被誣指為匪諜!
命運從此180度轉變。
營長、旅長、師長都知道連長是清白的,但是在「寧可錯殺一百」的時代,長官們私下勸連長:
「你辦自願退伍吧!不退的話只好送軍法。」
可憐的連長,除了傲人的高中畢業(在1940年代高中畢業,相當於現在的博碩士吧!),沒有其他任何一技之長,剩下的一張嘴,講的是那種沒人聽得懂的鄉音。
帶著「愛著卡慘死」的台灣太太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,開始流浪全台灣。
變成老百姓的連長,憑著高中畢業,考公職可說是「用左腳喇喇地」。但是不論是經濟部、內政部、中華電信、台電…..任職都未滿三個月,人五人六就告知連長:
「你有匪諜的案底,還是自動離職吧!」
無親無故,沒有退休金沒有存款,只有兩個在部隊打架而認識的小芋仔。
到處打零工,做著不用講話的工作:水泥工、海山煤礦的礦工(這已經是後來的事了)。
每個地方租屋都不會超過三個月,因為積欠房租就只能一延再延三個月的時間。三個孩子都是半夜被叫起床,匆忙偷偷地搬家。就這樣,從台灣頭一路搬遷到屏東尾,最後才又搬回北部的樹林。這個時候,三個孩子都已經讀小學了,連長說教育是最重要的,不要一直轉學會影響課業。
終於,在樹林住了10年,不過也搬了11次家。
最小的妹妹,直到五年前,還以為半夜搬家是台灣人的習俗。這也好,不傷小小孩子的心靈,否則一開始就知道隨時在「跑路」,課業成績不知道是否受影響?
家裡雖一貧如洗,但好裡家在,三兄妹的好成績讓家裡三面牆都被獎狀貼滿了。每每鄰居到來,連長和媽媽總是一一介紹,高興得嘴都合不攏。
在台灣打拼了一世人,三兄妹算是他們最大的資產吧!
住在樹林的日子,是我完全懂事的開始,所以許多的印象都彷如昨日。
例如:每當媽媽煮飯的時候,總是叫我和弟弟去野地摘採「豬菜葉仔」,也就是今天的地瓜葉,但是品種不太一樣。當年的豬菜,有個腥味,那個味道到現在我依然記得。飯裡,地瓜多於白米,媽媽說白米飯要留給爸爸,因為爸爸要做工才有力氣,因此我們三兄妹恨死了地瓜。現在,到古早味餐廳吃飯,卻是翻找著地瓜來吃!
有天,海山煤礦發生大爆炸,死了很多人。媽媽聽到消息,拉著三兄妹跟著一群人到坑口哭了一整天。很多遺體被台車送出來時,全部都是煤灰,經過沖洗後,認出親人的遺族,哭成一團,沒認出的心想還有機會便放心開笑,但沒一會兒,又繼續嚎啕大哭了。我們家四口從白天等到黑夜,這樣來來回回像是洗三溫暖一樣,折騰了一天。直到連長從背後出現,叫著媽媽的名字,把我們嚇得全部跌坐在地,頭七都還沒到,這麼快就回來了?連長居然還問:
「你們跑來這裡做甚麼?」原來,連長翹班,偷偷跑去打麻將了。
為了證明連長是極有能力的,於是開起了樹林當時最大的「金石大飯店」。
不到一年就因為周轉不靈,開始了另一種「以債養債」的模式。
最後,因為「票據法」,連長坐牢一年,媽媽被通緝一年,跑去躲起來了。每個周六晚上,媽媽偷偷跑回家煮「面會菜」,隔天我帶著弟妹和菜餚從樹林搭火車到桃園,然後沿著鐵軌走去龜山監獄探監。這樣的日子三兄妹一年五十二個周日風雨無阻,很快就過去了。等連長放出來了,換媽媽進去坐牢。再一次五十二個周日,連長帶著三兄妹去探監。這是我國一國二的記憶。到了國三,乾媽(我阿姨)讓出了板橋的二樓美容院一個房間給我們五口住。
在一次因緣際會,我和連長吵架,痛罵了他一頓(現在想起來,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!),於是連長擺了個麵攤子:「鍾家牛肉麵」。從湯麵15元、牛肉麵50元開始。
猶記得開張第一天收攤時,全家忙到半夜,總共收入約1,000多元,一家五口蹲在那邊刷洗時的情景,大家有說有笑。那是連長家15年來第一筆靠自己能力賺的錢,也是這個家庭15年來第一個笑聲滿人間的美好時光。
2017,連長以95歲耆壽,安詳地辭世。臨走,起身喊了一聲爸爸,那是他離家75年後在台灣喊的第一聲爸爸,也是最後一次。
而今,我來改變一下視角,就用5歲到60歲的成長歷程,用我看到的、想到的、親身經歷到的,寫下這些文字。或許再過十年,已沒人會記得這些你我曾經歷過的往事!
就當,我為父母親留下的雪泥鴻爪與那個年代台灣社會底層的人們,做個忠實地記錄。也算是了結了多年的心願,與其說是我的童年記趣,不如就說是父母輩的辛酸史!
記於 2021/04/08 鐘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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